陈道明不是艺人。直说,我非常讨厌艺人这个称呼,我和道明交流过,他也很讨厌。因为我们觉得,艺人是60多年前在中国大陆通行的一个对演艺工作者带有蔑视的称呼,是被人戏弄、侮辱和伤害的对象。新中国成立后,艺人这个名词一夜间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人民的文艺工作者这个庄严而伟大的称号。就陈道明而言,我觉得他无愧于这个称号。我想,什么“明星”,什么“大腕”,什么“表演艺术家”,陈道明对这些肉麻的称谓都会不屑一顾,他最愿意别人给他的定位就是两个字:演员。
作者:江平
我想说说我所知道的这个喜欢被称作“演员”的陈道明。
第一次见到陈道明
那是1985年,我去南京演出。那时候,我是江苏省一个市话剧团的演员,听说南京电影制片厂正在制作表现南京大屠杀的电影《屠城血证》,便兴冲冲地赶到拍摄现场,因为戏中演日军头目的老演员是我十分熟悉的前辈刘江老师。
到了现场,就见一帮人忙着架机器、布灯光,而刘江老师正穿着戏服和一个“年轻鬼子”在一个角落里切磋着什么。我不敢惊动老爷子,悄悄躲在一隅,听得真切,那年轻演员的台词功底太好了!正在琢磨他是否在哪部电影中露过脸,就看到领我去剧组的制片主任阎友良匆匆走到他们身边:“刘江老师,该拍您了。道明,今天可能晚饭前都拍不到你,要不要先送你回招待所休息?”
那个叫道明的年轻人既和善又沉稳地欠了欠身子:“不用了,谢谢。把老爷子的戏先拍掉,好让他早点回去躺着。我没事,就在这儿琢磨琢磨戏,背背词儿。”接着,他又坐在一旁的条凳上弓着腰翻看着剧本,念念有词,很是认真。我悄悄问阎主任:“他是谁?哪儿的演员?”
阎主任压低了声音:“北京的演员,叫陈道明,名气不大,但戏演得一级棒,好得一塌糊涂。”
我这才仔细打量离我大概5米远的这位叫陈道明的演员:瘦瘦的,眼睛很有神,颇有些忧郁感,如果他不穿那套笔挺的日本呢子军装戏服,而是换上西服或是长衫,那他可能就是上海汇丰银行的买办或者复旦大学的教授。总之,他身上的文人气质更多一些。
刘江老师拍了几个镜头之后,趁换机位抽空休息,我看见陈道明立马把屁股下的条凳抽出来端了过去,恭恭敬敬地扶老爷子坐下,然后把一个大号雀巢咖啡瓶递给刘江老师——那时候还没有纸杯、易拉罐一类的东西,用装咖啡的瓶子当茶杯,当时是时髦事。陈道明声音不高,但特实诚:“老爷子,我刚去茶桶给您添了点热的……”
我素来敬重老同志,见这位看起来比我大几岁的陈道明对前辈如此尊敬,自己又低调严谨而矜持,不由顿生几分敬意。
不久后,陈道明主演的《一个和八个》在搁置数年后终于在影院亮相,我估计陈道明他们都没有料到,中国电影的再度崛起居然与这部戏有关,中国电影的“第五代”导演真正被国际影坛注意,也是从这部电影开始的。
因《围城》一举成名
又是几年过去,陈道明开始有了些知名度,此时他碰上了一位好导演,碰上了一部好戏——《围城》。
《围城》的制片人是圈中的好大姐张雪村,她每天风风火火地穿梭在剧组现场与公司的办公地之间。那天我在斜土路碰到雪村大姐,她扯着嗓门对我说:“平弟啊,我们组的男演员灵光啊,戏演得好是好的嘞……”当我听说这位主演正是陈道明时,不由分说跟着大姐追到现场。导演是黄蜀芹,谢晋大师的爱徒,在现场很威严,不苟言笑,从不轻易表扬别人,可她对陈道明却夸赞有加:“道明身上有种傲骨,不是明星耍大牌的那种骄傲,是知识分子的风骨,一种孤傲,一种不羁,一种玩世不恭。他的这种气质就是活脱脱的方鸿渐!”
“方鸿渐”,钱锺书先生的同名小说《围城》中的男主角。陈道明是黄蜀芹三顾茅庐才签下合同的演员。黄导与我熟,多年后告诉我:“陈道明挑剧本挑得结棍(厉害的意思),不是他拿架子,实在是他太认真了。他怕自己演不好。他说他没有1949年之前知识分子的生活感觉。我就说,你放开手脚演,结果陈道明说,试试吧,争取演好。现在看来,这个角色没有一个演员能超过陈道明。”黄导说到这里补充道:“这不是我说的,是钱锺书老先生夸赞陈道明时这样讲的。”
《围城》给陈道明带来了巨大的荣誉,他真正成了家喻户晓的知名演员。“方鸿渐”的塑造已是有口皆碑,这里,我只想说一桩小事。
《围城》中“方鸿渐”的岳父岳母的扮演者,是当时上海市电影局的局长吴贻弓和夫人张文蓉。吴贻弓是导演出身,虽有《城南旧事》《巴山夜雨》等经典作品,但演戏却是大姑娘上轿——头一回。别看吴导拍戏时方寸不乱,可临时被抓差当演员,而且戏份特重,那真是难为他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