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陶(约812–约885?)字嵩伯,晚唐著名诗人。其诗“无一点尘气。于晚唐诸人中,最得平淡”,《陇西行》为其传世名篇:“誓扫匈奴不顾身,五千貂锦丧胡尘。可伶无定河边骨,犹是春闺梦里人”。大中时,游学长安,后隐居南昌西山。有诗集十卷,已散佚,后人辑有《陈嵩伯诗集》一卷。《全唐诗》存录其诗二卷。
陈陶是鄱阳剑浦人,年青时壮志满怀,有着建功立业、为“帝王师”的远大抱负。“莫道羔裘无壮节,古来成事尽书生”,他认定自己是个能“成事”的“书生”,准备着干一番事业。并且他自视甚高,凡事不干则已,要干就得干出个样子来:“在山不为桂,徒辱君高岗。在水不为莲,徒占君深塘”。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,偏偏几次进士考试都落了榜。他有些沈不着气了,写下了他那首表白心迹、兼发牢骚的有名诗篇:“一顾成周力有余,白云闲钓五溪鱼。中原莫道无麟凤,自是皇家结网疏”。(若大中原不是没有麒麟和凤凰那样的天生灵物。象姜子牙那种依傍白云、直钩钓鱼、一出山就奠定周朝八百年基业的能人也是有的。只不过皇上的朝廷没有细细地搜求罢了。)他在这首诗里毫不客气地把自己比为姜子牙,抱怨皇上网罗人才时所用的网是网眼太“疏”,把他给漏掉了。类似的牢骚他还不只发一次:“近来世上无徐庶,谁向桑麻识卧龙”。他在这里自比诸葛亮,抱怨当今世上没有人象三国时的徐庶向刘备推荐诸葛亮那样,把自己推荐给皇上。他还直接了当地说:“乾坤见了文章懒,龙虎成时印绶疏”,认为自己有龙虎奇才,有一揽乾坤的气魄,但适合自己的官位又太少了。在最急于建功立业的时候,他甚至以警醒的口气对自己作官的朋友说道:“最好是在开明的时候把在野的能人推荐上去,不然等他愤愤而死之后,大家才来表示哀悼和惋惜,就象千古以来对待屈原那样”(“好向明时荐遗逸,莫教千古吊灵均”)。
牢骚发了没人理,推荐看来也没起作用,还得寻找一条心理上自我宽解的途径。他于是渐渐地明白了一个理:这个世界太小了,他没法施展自己的才能。他觉得自己象一条巨鲸,当今世界这个小小的“江湖”里的水,还不够他摇摆一下自己的尾巴(“江湖水清浅,不足掉鲸尾”);他也并非不想以蛟龙的身份出现,但是苦于没有足够大的江河可以容纳他(“不是懒为龙,此非延平水”)。他这样想可能就气顺了,并且还进一步认识到,真正的圣贤是进退、卷舒都纯任自然的,就象凤凰和麒麟这样的灵物知道何时该飞、驰,何时又该栖息、蛰伏一样(“麟凤识翔蛰,圣贤明卷舒”)。想通了,他便不再去强求仕途的上进,而是“高居不求进达”,作起隐士来了。不但“恣游名山”,而且还“自称‘三教布衣’”。
然而,他的归隐并不是看破红尘、全心入道的那种归隐,而只是儒家“天下有道则见,无道则隐”那种等待时机的暂时归隐。他只是象自己心目中的大隐士姜子牙和诸葛亮那样:修道以增长能力,避世以等待时机。随时准备着,一旦机会来临,便要入世登台,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。“自古隐沦客,无非王者师”,他认为自古以来归隐者都是为了干大事、做“王者师”,辅佐一代帝王完成开基创业的雄图的。他甚至直言不讳地说,自己就是要象姜子牙当初皤溪垂钓那样,避世江湖,消磨时日,以静候文王式的人物的到来(“兹焉乃皤溪,豹变应须时”)。
有了这样的动机,心中难免经常有所挂念:有时盼著这沈闷的时局否极泰来,天降灵气,自己便能以“大贤”身份脱颖而出(“否极生大贤,九天降灵气”);有时又想象自己大展文才武略,干出非凡奇伟的业绩,使得世人大为惊服(“三朝倚天剑,十万浮云骑。可使河曲清,群公信儿戏”);有时则又为自己无功无名而感到惭愧,自觉无颜见家乡父老(“平生烟霞志,读书觅封侯。四海尚白身,岂无故乡羞”)。
在这种有求而隐的心态中到底过了多久,我们很难确知。但我们确知的是,陈陶后来并没有象他自己想象的那样“一旦露头惊天地”,成为姜子牙或者诸葛亮式的人物,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来。相反,随着他隐居时日的增长,他逐渐从儒家之隐变为了真心入道的道家之隐。
毫无疑问,使他能够安心而又真心地隐居下去的原因之一,便是皇上始终没有派人来请他出山去作“王者师”。但除了这个外在的原因,我们还能从他留下的诗中找到一些足以使他改变初衷、逐渐真心入道的有力事实。
首先是归隐中一些特殊而具体的修道体验。中岳有个姓仇的道人,教了他服食松英的秘法。服了一千日后,周身香气四溢,步履轻健、足下生风,能够辟谷不食,在某些方面达到了“地仙”的标准。陈陶的祖上大概也曾经有过好道或者修炼的人,留下了一些炼丹修道的书籍,因此他说“吾祖曾传宝鼎书”。而且随着他两鬓逐渐斑白,他也巴望着早日炼出灵丹来。而他的经历中最能促使他坚心入道的事,可能要数他亲眼看见修道人白日飞升的情景。他在《洛城见贺自真飞升》一诗中记叙了曾在嵩山下亲眼看到道人贺自真白日飞升的情景。白日飞升的事迹在历史上有过不少记载,其真实性是毫无问题的。但谁看到了,也不是偶然的。一般不相信修炼的常人很难看到这种事情。让一个人看到别人白日飞升,多半是破格地启示他入道或者坚定自己的道心。唐代名诗人张志和白日飞升时,他的好友颜真卿一家都亲眼看到了。后来,作为四朝元老的名臣颜真卿也修炼有成、尸解成仙。
有了这些经历和体验,思想上自然会产生很大的变化。“消磨世上名利心,澹若岩间一流水”,这样的话在过去对陈陶说来是不可思义的。对于修炼人来说,常读经书、道书就是最有效的“消磨”常人心的办法。陈陶也说到自己“长读消魔经”来提高自己的心性。随着修炼层次的提高,反映到诗歌里的境界也提高了,这从他的许多诗中都可以看得出来,以至于《北梦琐言》称“陶歌诗似负神仙之术”。
然而,山居时间长了,渐渐地便产生了经济上的困难。据陈陶自己的诗和他人的记载来看,他自己似乎并不耕田种地,因此不能从土地中收益分文,一家人的衣食住行都得另寻财源。陈陶虽然可长期辟谷,但妻子和儿子好象还得吃饭。再说,陈陶还要炼丹呀什么的,那东西也费钱。为了解决财源问题,陈陶在山上种了许多柑橙。到了橙子成熟时,他便召呼一些山里的儿童帮他把柑橙拿下山去卖。据当时著名诗僧贯休的诗中所言,陈陶这样一连卖了几年柑橙后,居然顺利地解决了经济来源的问题,巩固了生活上自足的形势(贯休:“高步前山前,高歌北山北。数载卖柑橙,山资近又足。”)。另外,西山上出产各种药材,大约有好几十种。陈陶不但自己一家人都挖药吃,还把一部分药物拿到城里去卖,这样也能获得一部分收入。一个曾经“颇负壮怀,志远心旷”的高士,能在如此艰难境况下坚持修炼的道路,的确也是难能可贵的了。
当时在豫章作尚书的严宇,对陈陶的人品和操行十分仰慕,曾经专门准备了斋饭带到山中去款待他。他们谈得很投机,一谈就是一整天。后来有一次严宇想试一下陈陶是否真的不近女色,便要派一个名叫莲花的小妓去山中服侍陈陶。陈陶当时只是笑而不答。莲花到了山中,陈陶却对她不理不睬,绝无亲近之意。莲花无奈,只好写了一首诗给陈陶,表示她想要回去的意愿:“莲花为号玉为腮,珍重尚书送妾来。处士不生巫峡梦,虚劳云雨下阳台。”(人们都叫我莲花儿,我长著玉石般光洁的脸蛋儿。尚书大人因为十分看重你,才把我送到这里来侍候你。那知道处士有真修的志气,男女的欢爱惹不起你的兴趣。好象巫山神女下阳台,结果我却是白下来。)此诗用到了楚王在巫山与神女梦中欢爱的著名典故,既隐喻了自己为神女,又顺便恭维了陈陶。若是遇上一个当时很时髦的风流才子,就凭这首诗,还不当场把魂儿勾了去?但陈陶此时道心已坚,丝毫不为其所动,并写了一首诗作答:“近来诗思清于水,老去风情薄似云。已向升天得门户,锦衾深愧卓文君。”(近来我作诗的兴致已经清淡得象水一样。人也老了,风流情事对我就如浮云一样地淡薄。况且我已经修到了就要登堂入室、白日飞升的地步了,对于卓文君那样的多情,我真是愧不敢当啊。)陈陶诗中也用了一个有名的典故:大才子司马相如在姓卓的富翁家作客,其女卓文君刚刚死了丈夫。司马相如便弹琴唱歌,以歌词挑逗和勾引,卓文君当晚便卷起包袱与司马相如私奔而去。卓文君是个才女,但私奔毕竟为时人所不耻,形同苟合。陈陶此典真是用得恰到好处,其意是褒是贬,那就要看读者的道德观念而定了。陈陶以诗言志后,便让小妓莲花下山回去了。尚书严宇看了陈陶的诗,对其高尚的节操越是赞美不已。
关于陈陶修炼的细节及其行迹,后人有一些零星的记载,从中也能约略管窥其真修及得道的梗概。
西山盛产药材,其中有一些是“灵药”。陈陶与妻子每天都要弄一些来吃,而且也给儿子吃。当儿子问到哪一种更好时,陈陶回答说,“味虽不同,皆可于口”(味道虽然不一样,但都是很好吃的)。值得一提的是,陈陶的妻子也是一个有知识、有见识的人,当时的著名诗僧贯休也称赞她的学习精神(《书西山陈陶处士隐居》:有叟傲尧日,发白肌肤红。妻子亦读书,种兰清溪东。…)。
陈陶格守各种戒行,每天晚上穿着“鹤氅”(仙鹤羽毛作的道服),在巨石上焚香,在钟磬声中“步虚”(一种特殊的颂唱道经的方法),礼拜星辰和明月,睡觉的时间很少。他所居住的茅屋上空一直有风雷滚滚的声音。后来有一天,他忽然不见了,只有他炼丹的“鼎、灶、杵、臼”等用具还放在原来的地方。又据记载,说他“学神仙咽气有得,出入无间”(即通过“食气”修炼而能突破三维空间的障碍)。
在北宋开宝年间(公元968-976),有打柴的“樵者”还在“深谷”中看到过陈陶,说他健康“无恙”。又有人在开宝中(公元972年左右)见到过一个老头子和一个老太太在市场上卖药。卖了钱就到酒店买些腌菜喝酒,喝起酒来“旁若无人”。喝醉了就一边跳舞一边唱歌,唱的是:“篮采禾,篮采禾,尘事纷纷事更多。争如卖药沽酒饮,归去深涯拍手歌。”知道的人说,这就是陈陶夫妇。算起来,开宝中时陈陶已是160岁左右了。若还健康无病,而且能深山采药,再远途拿到城里去卖,这本身就是修道有成的实证。按照以上零星记载来看,陈陶夫妇成道应该是没有疑问的。唯一令人不解的是,其歌中“篮采禾”显然是“篮采和”的讹音,那他和八仙中的篮采和又有没有什么关系呢?